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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袁朗有一间自己的小书吧,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小得里面只有四张小木圆桌,每张桌子最多挤三个大男人。不过他的书架很大,很大很长很高,墙角有一个老式的一点也不安全的木梯,很有点沉,这样袁朗就能趁机帮那些搬不动梯子的文艺美少女们取高处的书。袁朗书吧里的书全都是老老旧旧的,有些还是用厚重的硬纸板线装修补过封面的,上面写着的是漂亮的钢笔楷书。这些字可不是袁朗写的,是那个坐在角落窗边的每次来只要一杯黑咖啡的男人写的。
      袁朗的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跟狗扒的一样,所以在知道那个男人之前,很多修补过的书是没有写上书名的。发现那个男人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是一个意外。男人是第一个光顾袁朗书吧的人,原本处于闹市区的书吧就不奢望会有人光临,但是这个穿得很白领的男人在傍晚时分推开了这扇很装逼的木门,带响了门上的铃铛。
      “抱歉。”袁朗过了一会儿才从他厚重的柜台后面抬起头来,拍着头上的灰尘。看到来者时,他脸上没什么惊喜的表情,但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您好,我来找一本书。”男人说话很礼貌,但是脸一直拉着,让人觉得不是很好相处。袁朗现在也忘了对方当时是要找什么书,不过他知道自己是有什么书的,很快就回答说这里没有他要的这本书。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又问多了一句:“有黑咖啡么?”这个袁朗这里倒是有,男人略点一点头,就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在脚边,扭过头看向身旁的落地窗。窗子很大,如果不是因为贴了镜面膜,在店外可以看清整个书吧的全貌,这大概是袁朗个人的恶趣味,不过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喜欢。
      男人看了一会儿来往的行人后,便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很有些讲究的微微泛黄的纸,袁朗对这个没什么研究不认得,心里默默对这个男人有了一个定位——二逼文艺男白领么,大街上太多了。
      黑咖啡泡好后,袁朗特地围了一条白色的围裙,托着不锈钢盘子朝那个男人走去。走进了才看清,那张纸上写的是花体的英文——大概是英文吧,袁朗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文盲。他突然觉得写这种东西,应该有一只很漂亮的鹅毛笔才叫装字母装到底了。
      “你的黑咖啡。”袁朗轻轻地将杯子放在离男人右手稍远一点的地方,趁机又搭讪了一句,“这是你写的么?”
      男人抬头看着袁朗,抿着嘴笑了一下:“是的,写给朋友的新书的序。”袁朗发现其实这个人笑起来很好看,虽然够不上一般小女生心中的帅哥档次,但至少还是很赏心悦目挺有男人味的。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翩翩起舞的花体字,又道:“你的钢笔字这么好看,帮我个忙吧。”
      “什么?”男人没想到会被袁朗这么要求,还没等想清楚是帮还是不帮呢,书吧主人就搬了一大摞书放到他面前,下巴搁在最上面的一本上看着他。“帮我写写书名吧,你的字这么好看。”袁朗见对方还没反应,又加码道:“我有一支很漂亮的鹅毛笔,给你用来写书名。”鹅毛笔什么的还是舍不得送人啊。
      男人扬了一下眉毛,爽快地答应了。
      袁朗喜出望外,嘱咐了一句你等一下啊,就又跑到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柜台后面翻找,半天了才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男人打开木盒子,果然是一支漂亮的鹅毛笔,羽毛整齐而丰满,有着漂亮的天然花纹,金色的笔头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男人一下看得出了神,半天才抬起头对袁朗说:“抱歉,我不会用鹅毛笔。”这让袁朗很想在地上挖个洞然后使劲吐槽,看来这个二逼文艺白领男还不够文艺。他尴尬了一会儿说:“那就用普通的钢笔吧,都一样。”
      男人点了点头,抬手看了一下表,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末了还不忘抿一口袁朗泡的已经有些凉的黑咖啡。“我明天再来。”他说着便起身,从怀里掏出钱包,袁朗见状忙道:“不用了,你是我开店以来第一个客人,咖啡我请了。”
      男人的手顿了顿,看袁朗表情,也不再坚持。他伸手向窗子外指了指:“我就在那栋最高的楼上班。”袁朗听后赶紧从身上掏了一张新印的名片递过去,对方接了却没有交换自己的,只说:“齐桓。”
      门关上后,铃铛的响声还回荡在小小的书吧,袁朗坐在柜台后面,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着齐桓渐渐没入金色的夕阳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齐桓带来的好财运,第二天刚开门营业就有客人,袁朗乐得合不拢嘴巴。管他是齐桓介绍过来的还是别的什么,有钱就多多的来。下午大多是些学生仔来书吧写作业,要杯奶茶可以坐上3、4个小时不走。袁朗也不赶他们,比起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他还是喜欢店里有点别的人。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边还留着一抹嫣红,但店里早已点起了一盏盏小台灯。袁朗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那些已经只有剪影的行人发呆,心想,齐桓大概加班去了。毕竟是萍水相逢之人,也不能要求人家什么。袁朗抻直双臂,正舒服的伸着懒腰呢,木门被推开了,门上的铃铛打断了他的动作,害得他差点闪了腰。
      见来者是齐桓,吧主的脸上马上挂上了职业笑容。“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他朝齐桓抬了抬下巴,示意角落的那张小桌子是空的,“还是黑咖啡?”齐桓想了一下,略一点头,便去到小桌旁坐下了。不远处另一张桌子的女学生看了他一眼,马上跟同伴嘀咕了起来,两个小孩嘻嘻笑着收拾了东西赶快走了。齐桓见状没什么表情,倒是对给他送咖啡来的袁朗调笑了一句:“你这儿怎么变托儿所了。”袁朗见他说话这么不客气,回击道:“你把我客人赶跑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对方笑着啧了一声,将怀里的公文包打开,取出一只黑色的钢笔,冲吧主道:“干活。”
      写书名的时候袁朗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生怕出什么差错,弄的齐桓也跟着紧张起来了。“你的手在抖,”袁朗突然说道,“小心着点,我可不想重新装订。”“别吵。”对方简单地命令道,颤抖的笔尖划上了书皮。写了大约十本,齐桓就罢工了,理由是袁朗太神经质让他也不得不跟着耗费了许多精神力。吧主虽然不怎么乐意但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只得作罢。
      街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暗黄的光渐渐变得耀眼,小虫子在四周围绕着扑腾得更欢快了。齐桓将自己陷入柔软的小沙发中,嘴里慢慢嘬着冒着热气的黑咖啡。其实很早就想来这家书吧坐坐,他喜欢店里的小木圆桌和深红色的柔软沙发,也想再看看那个出现在古旧的书架前伸手去够高处的书的白衣男子。但是听到袁朗说自己是第一个光临他的小店的人,心里不禁有些诧异。不过说来也奇怪,店外根本不能透过镜面玻璃看清店内的情况,但是那个身影是那么清晰,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袁朗见齐桓在发呆,便一边慢悠悠地踱到他对面,一边解下腰上的白色围裙卷在手里。“怎么样?咖啡不错吧。”吧主在他对面坐下后问道,话音里透着盖不住的自我夸耀。齐桓被他拉回了神,只哼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杯子放回了桌上的杯托里。“你是做什么的?”“业务员,偶尔写点小说赚零花钱。”“哦!”袁朗听了两眼放光,“有什么大作让在下欣赏欣赏?”齐桓听了竟然不好意思起来,忙摆手说只有些小豆腐块。袁朗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又趁机鼓动他写大作品,说现在作家作家坐在家赚钱,可好了。齐桓沉默了一分钟没说话,扭过头看着书架旁笨重的木梯,缓缓道:“我有一个小说主角,构想了很久很久。”
      “哦?女的?”
      “男的,24岁左右,身高……嗯……180CM的样子。”
      “你构想的小说主角,怎么除了性别,其他都是不明确的?”
      “……他穿一件纯白色的衬衣,袖口扣得紧紧的,领子浆过,整齐的翻折着。头发是新剪的,后面被剃刀裁得很短,但是耳鬓两边和刘海都被很细心的修理过。
      “……胸前系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没有领带夹,小舌头多出来的部分被掖进了裤腰袋里。戴眼镜,金色细金属框,有着明显的棱角,不过只有在工作看书的时候才会戴……”
      齐桓说的有些没头没尾,袁朗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新闻联播的时间。窗外的行人渐渐稀少,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袁朗看着离他的大落地窗最近的一盏路灯有些犯困。
      “……他手里提着一个深咖啡色的皮革公文包,站在路边,不时抬手看一下手表,仿佛在等待什么。”
      即将入睡的袁朗仿佛真的看到一个白色衬衣站在路灯下,静静等着。

      一个温暖的午后,齐桓坐在书吧里他的“专座”处打开特地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计划这个下午将之前拖欠的一篇连载小说给写完,免得编辑为难。袁朗给他端黑咖啡时偷瞥了一眼,被对方给瞪回去了,只得乖乖缩回到他的柜台后面。店里的人不多,只有离他较远的一张桌子处,坐着一对小情侣,两人在袁朗选的很没品位的音乐中小声嬉笑。齐桓看了竟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有些寂寞。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白衬衣,就这么闯进了他的生活,只不过是自己构想出来的人物而已。当他意识到的时候,白衬衣已经走进书吧,路过袁朗,径直走向书柜的里端,齐桓的头也不自觉地随着他的身影转动。他修长的右手手指缓慢地扫过眼前的书脊,向左边踱去,最终停在了书柜尽头。齐桓盯着他的背影,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也知道这里没有他要找的,因为白衬衣不过是他的映射。
      袁朗问过齐桓,小说男主角长什么样,齐桓说不知道。这个他还真的不知道,白衬衣从来没有正脸相对,因为齐桓想不出来他长什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很想白衬衣转过身,面对着他。最后书柜旁的男子照着他的想法做了,齐桓以为会看到一张模糊的脸,但是不然,那是一张很英俊的青年的脸,若是那些学生看了,大概会聚在一旁小声嘀咕,脸红着走过吧。他的颧骨有些高,眼睛并不大但很有神,鼻子高挺,倒是很符合年轻女孩的审美观。齐桓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倒是自己先笑了起来,转回头打算继续写他的小说。
      白衬衣却向他走去,在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的感叹。齐桓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但桌上的黑咖啡里却倒映出了他的影子,他看见对方扬了一下眉毛后开口道:“我来找一本书。”我知道,齐桓想说,但是嘴巴张了却没出声,赶紧用咖啡给堵住了。“我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不知道上面几层书架上会不会有。”不会有的,齐桓在心里回应道。他咧了咧嘴,将咖啡杯放回原位,招手示意袁朗再来一杯。白衬衣看着他的动作,又转身看袁朗将那条白色的围裙重新围上给齐桓煮咖啡,突然笑了一下。齐桓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阳光大男孩的气息,略高的颧骨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泛红。“我喜欢喝柠檬水。”我知道,齐桓冲他挑了一下眉。“而且咖啡喝多了不好。”他继续朝对方说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自说自话。
      袁朗走近来取走空杯子时,齐桓叫住了他:“再来一杯柠檬水,有么?”吧主先是一愣,两秒钟后脸上便露出诡异的笑容,忙说有的请稍等。齐桓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纠正。柠檬水和新的黑咖啡被一同送来,袁朗还特地在柠檬水的玻璃杯上插了一片薄薄的新鲜柠檬片。齐桓将玻璃杯往对面推了推,小小做了个请的动作,白衬衣站起身子,用中世纪绅士回礼的动作夸张地朝对方演示了一遍。
      他没有直接喝杯子里的水,而是捻起袁朗放的柠檬片,放在一只眼前,另一只眼紧闭着,看向齐桓。“你猜我看到什么。”他问道。“黄色的一片。”齐桓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很小,近乎耳语,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有幻想症的人。白衬衣移开了柠檬片,两只眼眯了起来:“我看到一个没有情调的男人,试图做一些有情调的事情。”齐桓很想朝他龇牙,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低下头,想重新回到自己原本计划的的工作上。
      “我要走了。”白衬衣将柠檬片重新插回到杯沿上,他扫了一眼窗外,蓦地站起身子,“我要走了。”他又重复了一句,仿佛是特地说给齐桓听的,可是对方没有抬头。齐桓能够感觉到他的离开,穿过那扇带着铃铛的木门,从窗前走过,停在他所在的位置。齐桓抬头去看,那个白色的身影却早已离开,没入人群,消失在阳光中。他注意到窗子上有一些呵气后留下的划痕,但现在已经难以分辨了。齐桓以为自己会知道对方想写什么,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不知道他离开去干什么,更不知道他留下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在找一本书,一本他们都在找的书,一本袁朗这里没有的书。

      齐桓的工作说来其实挺枯燥的,仅靠那三寸不烂之舌来工作,很多时候忙乎一天了本来以为交易能成,最后不过是白做。虽然说本季度的业务量已经达到了要求,但是多做总不是坏事,再加上现在行业处于低迷期,国家政策各种调整,真有点“搵食艰难”啊。销售处的玻璃门新擦洗过,通透得容易让人一头撞上去,部门一枝花小张在门口站了大半天了,左右脚不停地来回换着重心,齐桓看着那高跟鞋,竟不觉也感到脚痛起来。齐桓见没有客人,便也悄悄偷起懒来。他双手向后撑着玻璃展示台的边沿,正对着大门口,看着街上行人的各种姿态。
      大门斜对着路口,勉强可以看到斜对街的一些情况,齐桓的脑子放空状,看着那些过往的人在眼中拖出长长的尾影,如幽灵般滑过。阳光照在马路上,泛起淡淡的热浪,浅浅地浮在路面。白衬衣又出现了,齐桓知道是自己让他出现的,理由很简单,他想见到他。
      他没有系领带,大概是因为太热了,秋老虎依旧强劲发挥着最后的威力。上衣领子最上头的两颗扣子被解开了,露出漂亮的锁骨,但是衬衣依旧一丝不苟,没有皱折,没有污点,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他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脚步带着些欢脱,径直穿过马路朝齐桓走来。
      销售处的空调很厉害,白衬衣进门后小小打了个寒战,看着齐桓夸张地紧了紧衣领,浆直的领子被捏皱了,他索性将领子立起来,末了还伸手挑了一下齐桓胸前系得紧紧的领带:“帅不?”齐桓嗤之以鼻,声音稍大了一些,惹得门口的小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别妨碍我工作。”齐桓朝他做嘴型道,对方一脸不屑地回敬:“你明明在摸鱼。”说完便越过齐桓和他身后的展览柜,朝销售处深处走去。齐桓不自觉的跟在他身后,就像他跟着客人一样。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便加快了一步,和白衬衣并排慢慢晃荡着。
      “我的生日快到了,”他停在供客人们休息以及谈合同的小桌椅前,这个位子临街,落地窗上贴满了广告宣传纸,并不能完整的看清楚街上的情况,但他透过缝隙看着窗外继续说道,“我想要一本书。”齐桓没有回应,他知道他们都想要这本书,但是上哪儿去找,这座小城市里的大小书店几乎都翻遍了。“你知道我的生日。”白衬衣转过身子,就着一张拉开的椅子坐下,他将左腿自然地叠上右腿,双手交叉放在左膝盖上。齐桓其实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给他的人物进行详细的设定,类似于出生年月、星座血型、家庭背景等,他只是想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完美而又不完美的人。
      “喝咖啡么?”齐桓看到饮水机时有些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白衬衣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以示“你知道我不喝的”。他伸手将领子重新翻好,但是领口的风纪扣还是没有扣上,齐桓从侧面隐约可以看见凸显的锁骨。他有一种帮他打领带的冲动,很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两个人,或者说齐桓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销售处便进来几个人,小张伸手招呼齐桓去接待。白衬衣摆出一副"你放心我会乖乖坐着不添麻烦"的样子,催促他去干活。齐桓在给客人做各种介绍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小桌子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他逼迫自己尽量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他,到最后的状态竟成了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男人嘛,总是在不自觉地表现自己,齐桓也不例外。
      这一笔谈得很成功,齐桓将客人领到小桌旁签合同,白衬衣却不见了,他知道他走了,总是走得匆忙,就像他匆忙地来。
      那天晚上齐桓又去了书吧,这让袁朗有些意外,因为这个人从来不在天黑后出现在这里。但齐桓只站在门口扫了一眼,便出去了,袁朗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木门伴着铃铛声又慢慢合上。
      白衬衣不在,齐桓也不想多待,他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齐桓提着公文包站在路口,指示灯红了绿绿了红,他就直直地站在那儿,就像白衬衣站在路灯下。齐桓以为自己这样会知道他在等什么,其实不知道,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斜对街的人群中重新出现了那片白色的身影。他下意识地迈出步子要追过去,不料被协警一声尖锐的哨声阻止,白色消失在绚烂的霓虹灯间。

      当齐桓意识到,白衬衣的出现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后,事情已经向无尽的未知狂奔而去了。齐桓很想找个人说说这事,但是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那洁白的身影。袁朗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齐桓表面上是应了,但是没有这么做,工作忙不过是借口,他只是不想再也见不到他。
      同事们总是看到齐桓一个人坐着,并不是在发呆,纷纷猜测他是想情人了,热闹着要他带出来见见顺便请吃脱光饭。齐桓被推搡着说没有没有这回事,而白衬衣就站在不远处抱着手,幸灾乐祸的看着他。齐桓发现,每当他和他对视的时候,心里总是柔软得像水一样,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乃至神态,都会激起一圈圈波澜,慢慢扩散开,撞上心壁。
      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说人物,他竟对他有了这般奇异的情愫。
      秋天最后一场台风来得异常猛烈,齐桓的伞被风吹得有骨折的趋势,好歹雨不大,衣服裤子都没湿,回到家后便全身垮了下来,很想就这么黑灯瞎火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齐桓很快把想法付诸实践,窗外的树叶连同细小的枝子被台风刮得撞到了窗户上,发出“啪沙啪沙”的声响,他扭动着将自己陷入沙发深处,尽力忽略那些令人心慌的声音。
      尽管很累,但是一闭眼白衬衣便出现在眼前,让他毫无睡意。齐桓不自觉地想,他会在哪里。其实不想还好,一想眼前便是他顶风前行的景象,即便齐桓怎样给自己心理暗示,都无法覆盖那个画面。他没有伞,十分无奈地站在一家店的屋檐下,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头发还滴着水,毛刺刺地向外竖着。当齐桓发现,他所在的地方是袁朗的书吧后,再也按捺不住,抓起门口的雨伞冲进了雨幕里。
      台风天里几乎没有客人,店里常驻的学生也早早收拾了东西赶在雨下大之前回家了,袁朗坐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手头看开的那本书也没什么心思继续读了。都说雨天的时候适合睡觉,现在店里就他一个人,要不要早早打烊回家滚床呢。正在犹豫之时,木门被推开了,略显粗暴,门上的铃铛响的有些凄惨。袁朗条件反射那句“欢迎光临”刚说完前两个字,就噎住了。
      门口的齐桓用“落汤鸡”这三个字形容绝不为过,从头湿到脚。他脸上写满的焦急,进门第一句话便是问袁朗:“他在么?”“谁?”吧主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懂了,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拿过齐桓手里的伞放进门口的伞具框里,免得弄湿他店里的地板。齐桓快速地扫了一眼,最后停在了那熟悉的位置上,那熟悉的人正坐在他的专属位,身上的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手里正慢慢翻阅一本诗歌集。
      齐桓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书名还是他用钢笔写的《我在梦里梦见》,“见”的最后一笔勾得很有力,划伤了硬皮封面。白衬衣抬起头看着齐桓,将书倒扣在小圆桌上:“你其实不用来,我在这里坐一会儿,雨小了就能走了。”你要走去哪儿,齐桓脱口欲出,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感觉这一切就像一个笑话。袁朗给他端来一杯热可可,强行塞进了对方手里。
      窗外的雨打在落地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齐桓手捧着热可可,半天没有动作。白衬衣看着他,开打破了沉默:“知道热可可有什么用么?”齐桓抬起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小时候天冷,就喝一杯热可可,从嘴里慢慢滑到喉咙,可以感觉到热流沿着食道进入胃里,这一条,”他伸出手在齐桓眼前比划着,手指从他敞开的第一颗纽扣,竖直滑下来,最后在腹部画了个大圈,“都是暖暖的。”齐桓看着他的眼睛,在小台灯的光照下,闪着柔和的光,在那不论何时都充满着朝气的眼睛里转动。齐桓捧起杯子试着喝了一口,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温暖从身体里散发出来。
      白衬衣重新拿起桌上的那本书,翻开其中一页读起来:
      从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
      从此我不再啜泣,不再踌躇,也不要求什么,
      消除了家中的嗔怨,放下了书本,停止了苛酷的非难
      我强壮而满足地走在大路上。
      ——《大路之歌》

      “他还在么?”快打烊时袁朗忍不住走到齐桓身边问道,对方的腿上摊着那《我在梦里梦见》,已经好久没有翻动了。齐桓被惊醒,有些不好意思,书从膝盖上滑落在地,发出闷闷的两声响。“啊?他?走了。”话音里有藏不住的失落。袁朗耸了耸肩,转身道:“回去吧,打烊了,今天没客人我要早点回去睡觉。”
      外面的雨小了些,但是风还很大,齐桓将外衣领子立起来,以防雨水灌进去。他站在店门口没有动,街上除了路灯还亮着,早已没了多余的灯光,马路上竟连车也十分少了。齐桓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到底带着怎样的心情冒着大风大雨跑来这里,只为了见一个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袁朗在他身后锁上那扇笨重的木门,见他还没走便调笑地说了一句:“怎么?还没睡醒?”话毕,他缩着脖子快速穿过马路,跳过地上的大水洼,跃到了另一条街上。
      风吹乱了齐桓的头发,发丝在眼前扫着,他也不想伸手去拨弄,慢慢走出屋檐站在人行道边的一盏路灯下,地上的积水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雨滴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花,有些出神,也不理会好不容易干了的衣服又被淋湿。齐桓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他有那么执着的感情,甚至比真实存在的人感情还要深。他也有过女朋友,也觉得那就是爱情,但是现在所感觉到的,与那时的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
      他伸出脚狠狠地踩进了水洼里,脏水溅起渗进了他的另一只鞋子。也许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他想。头顶的光突然暗了,齐桓知道,他来了。他举着一把浅色的格子花纹的折叠伞,挡在了他们两个的头顶上。齐桓低着头,看见水里映出两个影子,一张是自己略带微笑的脸,一张是他一脸平静的脸。
      “回家吧,小心着凉了。”他的声音很轻,话语里没有责备。他举着伞静静地站在齐桓身边,等着对方作出回应。风停了,雨还在密密地下着,雨水重新透过布料接触到皮肤上,齐桓渐渐感觉到冷意,他打了个寒战,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走吧,回家。”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衬衣一直举着伞,他的手很稳,脚步很轻,齐桓只听到自己鞋底与地面的碰撞声。两个人挨得很近,肩膀几乎要擦到一起。齐桓的心情突然好转,之前想的一切现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着现在和他走在一起,在行色匆匆的行人间慢慢走着,他们不需要说话就能够理解彼此。
      因为他就是他的映射。
      家里还是离开前的样子,齐桓对站在门口收伞的人说:“进来坐会儿吧。”对方抬手看了看时间,点头接受邀请了。齐桓快速换了件干爽衣服,顺便给他倒了杯热水,他知道他晚上喝茶会睡不着,何况现在泡茶也费工夫。白衬衣礼貌地接过杯子捂在手里,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齐桓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那本书找不到了。”齐桓说,他看到对方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似乎早就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生日就不要书了,”他说,眼里突然透出狡黠的光,“喝点红酒庆祝,我知道你这里有一瓶波尔多。”齐桓心里很想骂臭小子就惦记着我的酒。白衬衣见他眯起了眼睛,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喝酒暖暖身子。”
      齐桓在橱柜里拿了两只高脚杯,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回去了一只。他的开瓶器是买什么东西送的,不是很好使,几乎将软木塞抠烂了才打开。白衬衣坐在客厅里等着,手里还捂着那杯热水,但是已经没有什么热气了。
      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慢慢地转着杯子,看着杯里深红色的液体爬上杯壁又慢慢滑下。“像什么?”这回轮到齐桓开口问道,他是个没情调的,不知道白衬衣是不是。“像红酒。”哪知对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齐桓很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一扬脖子喝了一大口。“真是不会品酒,我当你前面转了半天杯子还以为是个识货的人。”白衬衣咬着杯子沿嗤笑。“你不也是个装小清新的二逼青年。”齐桓也不是好欺负的,立马回敬了一句,正打算将剩下的也喝掉,不料被对方一把抢过杯子。
      酒没有多少,浅浅的覆盖在底部,在灯光下颜色变成了玫红。齐桓又问道:“现在像什么?”“像……晚霞。”“晚霞和朝霞不一样么?”“不一样,”他将杯子放到了桌面上,“朝霞过后是亮色,很耀眼。晚霞后面是墨色,就像这瓶红酒的颜色,深得看不见对面。”“我刚才将墨色的夜晚喝掉了,现在是即将进入亮色的朝霞。”齐桓很想跟他唱反调,白衬衣便不再说话了,看着他一点点将酒喝完。
      即使度数不高,喝了大半瓶的齐桓还是有些头晕,他躺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呆。白衬衣早就坐到了对面,手上的杯子放回到茶几上,杯里的水彻底凉了。齐桓不知道几点了,大概早就过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去上班了。他微微侧过头,看到白衬衣站起身子朝自己走来。“很晚了,我该走了。”他说着,蹲下身子,尽量与齐桓的视线保持同样的高度。齐桓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眼前的人。他突然伸出手扳住了对方的后脖颈,伸出头覆上了渴望已久的双唇。
      嘴唇很柔软,牙齿碰撞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齐桓细吮着对方的下唇并不想那么快放开。白衬衣没有反抗,微微张着嘴任他动作,但齐桓没有探进去,只在最后轻轻咬了一下便松开了。
      “我走了。”白衬衣低了低头,过了很久才道。齐桓重新仰面躺在沙发里,喃喃自语:“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他知道问题被回答了,但是听不清楚,现在只觉得头很沉,天地在旋转,他需要休息。
      第二天是被上司的电话吵醒的,责备他怎么没来上班,齐桓不得不强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痛,一边一个劲的道歉一边起身换衣服。他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再没有看见白衬衣,他知道现在只有主动去找,才能再见。他的小说男主角彻底脱离了束缚。
      下班后本想直接回家的他路过袁朗的书吧,又从落地窗里看到那个身影,尽管十分不清晰,但齐桓可以确定是他,就是他。袁朗坐在柜台后面,看见他的老熟客十分不雅观地趴在他的镜面落地窗前使劲往里看,有种想笑笑不出来的感觉。他从店里走出来,对着齐桓喊道:“喂,进来啊。”
      齐桓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跟着袁朗的后脚就进了店里。在那高大的书柜前有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腰上系着一条袁朗常系的白色围裙,手里抓着古老的鸡毛掸子正在扫灰。袁朗回到他的柜台得意地介绍道:“我今天新招来的,特能干一小伙,大学毕业又爱读书,说是要把我这里的书全都看完……”齐桓听不进后面的话了,他径直向那个人走去,近了却又停下了脚步。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热情地笑了笑,道:“你就是老板说的熟客吧……”“我在找一本书。”齐桓打断了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这就是一句暗号,或者交接语又或者管他是什么呢。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不再是那种职业性的笑容,而是齐桓一次又一次在白衬衣脸上看到的。“我也在找一本书。”他说。
      “我在那栋最高的楼上班。”齐桓伸手向窗外指了指,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让他想起了昨晚的红酒。
      “吴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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